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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:秋风凉,芝麻叶黄

2024-04-13 08:04: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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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弄潮襄江

  “一阵秋雨一阵凉。”几阵秋雨过后,暑热渐渐消退时,母亲习惯性地从沙发下搬出一把小板凳,静静地坐在楼顶楼梯口的门檐下,看着淡蓝的天空日渐高远起来,丝丝缕缕的白云日渐清晰起来,连风也渐渐清凉起来,吹在身上一阵阵的惬意,浑身的毛孔都张开来,那风顺着毛孔钻进五脏六腑里,一个哆嗦之后,那种舒坦劲就遍布了全身,让人想大喊大叫一嗓子。偶尔,几群鸽子从旷远的天空下飞过来,像几笔米芾的写意山水,或横或竖或点或撇或捺,那不紧不慢优雅的舞姿,像远处汉江边一排排渐黄渐红的水杉树的针叶,在无风的天空中下落时慢慢悠悠地散步。

  “这会儿,芝麻叶该黄了,再过一段时间,就要倒芝麻、割稻谷了……”母亲突然站起来,一边自言自语,一边在楼顶上迈开大步,向西北方向走去,她那略微发胖的身子,像蓄满了阳光的向日葵,步履坚定的朝一个方向走过去。

  西北方向,是汉江逶迤东去的、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的玉龙般的身躯。汉江边,是一幢幢鳞次栉比的高楼,高楼的远方,楼房像梯田里的稻穗一样层层矮下去。再远处,则是一片片蓝色大棚的厂房和日夜不停运转的机器。目光看不到的更远处,有一个让我们日夜魂牵梦绕的地方——故乡,鄂西北一个平静如水的小村庄,在那里,我度过了艰苦而幸福的岁月。

  “灰里芝麻泥里豆。”早在小麦扬花时节,母亲就用自己大半生的种地经验,对今年的收成进行了预判。天公仿佛听从了母亲的号令,今年夏季,比往常少了几场酣畅淋漓的暴雨,绿豆啊黄豆啊蚕豆啊因为缺水都长得猥猥琐琐,芝麻因为需水量少反而长得精气十足。“今年,是一个收芝麻的年成……”,好多次,我听到母亲独自一人在楼顶上絮絮叨叨,像春夜里不眠的蚕。

  很多年前,我们家分了十二三亩田地,加上母亲在田边地头开的荒地,总共有十五六亩的样子。当年,老实巴交、敦敦实实的父亲,也因为本分实诚的原因被本家的老村支部书记看中推荐到乡卫生所,学了半年医后,成了一名吃“布袋粮”的赤脚医生,远走他乡走上了治病救人的道路。家里地里所有的活计,都落在了母亲羸弱但蕴含着绵绵不绝力量的肩上。

  每年小麦刚割罢,地里新鲜的麦茬还散发着阵阵氤氤的清香,布谷鸟正一声紧一声慢地叫得正欢时,阳光正一天天焦灼起来时,日渐衰老、背上驼峰日渐高耸的爷爷,从牛棚里牵出一头毛发日渐稀疏的老水牛,走向混合着麦香和恬淡青草气息的田野。那头平时在牛圈里不声不响的老牛,一旦走向田野,浑身突然充满了力量,往日走路“噗嗤噗嗤”的声音变成了“咔嗒咔嗒”声。当脖子套上牛绳索后,坚硬的鬃毛像钢铁般竖起来,身后的犁铧飞快的卷起层层泛着金光的泥浪来。爷爷那亲近地面的头颅瞬时昂了起来,那高耸的驼背也似乎直了起来,“达达、咧咧……”,那吆喝牛的声音和清脆的牛鞭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,像金子般划过天空,与远处阵阵儿童得意的麦哨声混合在一起,在天空中打着旋,久久地飘荡着。两袋烟的功夫犁完了地,再耙上两个来回,黑油油的土地便松软起来,泡泛起来,脚踩上去,软软的、酥酥的,就像踩在海绵上,陷下一串串深深的、歪歪斜斜的脚印。

  “秋杂秋杂,五谷棉花。”秋季的庄稼,品种多而杂。主要安种有稻谷、包谷、红薯、绿豆、黄豆、芝麻、棉花、蚕豆、桃黍等庄稼。麦收罢,母亲就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大元帅,或是一个精通望闻问切的大夫,按照十几亩田地的地势、肥沃程度,排兵布阵上各种不同的庄稼。村东南的这一亩地,地势平坦,东西走向,土层深厚肥沃,母亲早在心底合算了很久,才决定把这块最好的两垄地种上芝麻。那时候,芝麻对于我们庄户人家来说是最金贵的庄稼,具有特别的意义:一来是芝麻价格昂贵,二来是过年过节时做各种糕点时必备的佐料,三来是芝麻叶更是一种万金油似的菜肴。我的老家鄂北岗地,俗称“旱包子”,因为缺水,村里鲜有人种蔬菜,最多在门前种几蔸芋头、几窝土豆和几棵辣椒而已。小时候,家里穷,平时又舍不得去四五里外的小集镇买菜,黑乎乎的、像只肉虫似的卷缩在一起的芝麻叶就成了家里的主要下饭菜,下面条时锅里放得是它,煮面籽时放得也是它,就连吃干饭、喝稀饭时的下饭菜也是它。

  快晌午时,母亲端着用簸箕簸好的籽粒饱满的芝麻,走到刚耙过的地垄中间,抓起一把土,在鼻子下使劲嗅几下,似乎想把这养育了一代代人的香气吸进心里,然后,稍稍用力握成团,往地上一丢,土团落地的一瞬间,就像玻璃碰触了石块似的四分五裂的散开,这种土壤的墒情正好。如果土团落地不能散开,则是水分太足,需要晒上一两天才能撒种;如果土团未落地就散开,则是水分含量太少,需要等待一场雨后才能撒种。检测好墒情,母亲把装在一个小洋瓷盆里的粒粒充满生机的芝麻,小心地、生怕捏疼了似地抓了小半把,然后站定了,感受一下风向,才小心翼翼地迎着风抛撒开去,那细细、小小的芝麻粒便乘着母亲的体温、借着轻风向地里跳跃而去,有的蹦在土坷垃上、有的恰巧落在土缝里、有的躺在松软的土床上,那些芝麻粒均匀地落在地上,只待一场雨后,就会露出嫩嫩绿绿的娇小的笑脸。撒着撒着,母亲动作更娴熟起来,每一把芝麻握在手心里时,眼睛就像计算机一样精准地计算着风速、抛撒的角度与高度、落地的方位,如果抛撒过高了,会导致籽粒过稀并迸溅到田沟里;如果过低,籽粒抛撒不开,既浪费种子,还会在苗子长到一拃高的时候,增加了间苗的难度。撒完种子,母亲又拿起一把小齿钉耙,把撒过芝麻的地搂上一遍,让那些漂浮在土坷垃上的芝麻都落在地上,并覆盖上一层薄薄的土,否则,既便今后芝麻生了根,也会因为不能深扎到土里而渐渐枯黄,最终死掉。

  “有苗不愁长”。一场雨过后,细细、瘦瘦、弱弱、嫩嫩的茎叶就钻出了地面,很快铺满了大地。风一吹,就撒着欢似地往上长。长到一尺多高的时候,茎杆上便开始长出淡淡的紫紫的喇叭花,向天空举起生命的号角。“芝麻开花节节高。”等到第一朵花露出酒窝后,芝麻就长得更加欢团了,一天一个样,几天不见,就拔到一米多高,就挤挤挨挨密不透风起来,那些淡紫的或粉白的或紫红的芝麻花,也慢慢从下往上开始萎凋起来,每落下一朵花,一个芝麻果就孕育出来,并一天天丰盈起来。

  立秋过后,芝麻杆上的花大部分都凋谢了,那些头顶尖尖角像三叉戟似的芝麻果,两瓣恋人般紧紧地抱在一起,一点缝隙也不留,贪婪地吸收着日精月华和地心温润的力量,不断地成长筋骨血肉。此时,只剩下顶部几朵瘦小的花,开放在酷热的风中,已经没有了最初的生气与活力,连摇动时都变得无精打采。

  “芝麻花杀顶了,这个时候,是打芝麻叶最好的时候。”进入八月,母亲的心就急切起来,像一个盼望下学的孩子,每天都掐着时间过日子。打芝麻叶需要拿捏好时间的火候,就像有经验的老铁匠一样,能否拿捏住火候直接关系到能否打出一把锋利的镰刀来。如果芝麻叶打早了,叶子嫩汪汪的一包水,下锅焯水后,只剩下叶茎了,既没有芝麻叶特有的醇香,也没有什么嚼劲,还影响到芝麻的产量,那些水嫩嫩的叶子还正在拼命生长呢!如果打晚了,芝麻叶枯黄了,焯水晒干后,干巴巴的光筋,吃起来塞牙并且苦涩涩的。

  终于等到打芝麻叶的最好时令了。八月中旬的一个早上,天刚刚蒙蒙亮,母亲穿上旧的长衣长裤和一双破了洞的解放鞋,背上背笼、胳膊上挎着一个藤条篮子,走向村东南头的那片芝麻地。空气中还残留着夜的味道,远处的青山隐隐约约地显现在天际线里,不知道谁家的狗叫了一声,顿时引起一片连绵不绝的狗吠来。间或有几声嘹亮的鸡啼,高亢的声音拉开了村庄一天的序幕。几头正在反刍的牛“哞——哞——”地叫起来,山羊也凑起热闹,跟着“咩咩——”地叫起来,半空中扑扑楞楞鸟的翅膀声和几声脆生生的鸟鸣夹杂在一起,仿佛正在举办一场盛大的音乐会……一切都是那么热闹,一切都是那么自然,一切都是那么和谐,村庄早晨的声音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美妙的音乐。

  走进芝麻地里的时候,天刚放亮,母亲把背笼放在地头,左胳膊上高高地挎着蓝子,免得放低了压弯压疼了正在梦乡中的芝麻们,右手则在芝麻杆的下面轻快地游移着,她的拇指、食指和中指从上往下轻轻一碰,那叶子就从芝麻杆上脆生生地跌落在手中,发出轻轻的“嚓嚓”声。彼时的芝麻叶子上还沾满着露水,很快,两只胳膊、两条裤腿上都被露水濡湿了,芝麻叶片上肥厚的油脂也一点点糊在衣服上,把衣服摩擦得油油腻腻起来。那些露水滴落在地上,把地面打湿了,走着走着,鞋子底下就粘满了泥土,变成了一只小小的船,每走一步都十分吃力。母亲又生怕碰伤了这些孩子,小心地在芝麻杆的空隙里挪动脚步,半天才能走出一两米远。每过一会儿,母亲只好走到地沟里,弯下腰,把脚下粘成船形的泥巴撕掉,再次钻进地里。一米多高的芝麻热热闹闹地相拥在一起,风都难以钻进来,不一会儿母亲的衣服都湿透了,头发贴在额头,芝麻叶上的油脂更是把身上粘得粘粘腻腻的,有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。

  我曾有过一次陪母亲打芝麻叶的经历。当我穿着长衣长裤走进芝麻地里时,起初还有种新鲜感,小心谨慎在地里挪动,但总是时不时地拌倒几颗芝麻,让母亲心疼的直喊:“慢点、慢点……”。不一会儿,全身衣服便被露水打湿了,贴在身上,又湿又重,虽然头顶有阵阵晨风吹过,但不停弯腰的过程中,丝毫感受不到风的力量,汗水和着露水,在衣服里里外外滚来滚去、揉来揉去,把人揉搓得头发晕、眼发花、腰背发胀发麻起来。芝麻叶上的油脂更是糊满了浑身上下,特别是手背上和偶尔露出皮肤的胳膊上有种粘乎乎的感觉,像条条虫子在身上爬来爬去,全身都有种麻录录的感觉。我也是在打芝麻叶的一霎那间,才明白“打”字形容得如何精妙。打芝麻叶时,从芝麻杆的中下部开始从上往下摘,只要手指轻轻一碰,那芝麻叶的叶柄就会从芝麻杆上嘎嘣脆地脱落,不需要多少气力。如果把“摘、扯、拉、掰……”等其他动词用在芝麻叶身上,就像把小家碧玉形容成关东大汉,有一种错位与违和感。

  起初,我在打芝麻叶时,为了图省事,从芝麻杆的中部开始握住芝麻杆往下捋,一会儿便打了半篮子芝麻叶。母亲偶尔抬头发现了快速移动的我,便发现了问题所在,“你这哪里是打芝麻叶,是对芝麻过不去啊!”母亲嗔怪说。母亲轻轻地慢慢地挪到我身边,做起了示范:打芝麻叶时,要从芝麻杆的下面三分之一处开始往下打,最下边的两三片黄叶要去掉,这样一来,每根芝麻杆上最多能打七八匹叶子。“最底下的几片叶子又黄又瘦又尖,是才出生时长的,没什么营养;上面的叶子,还要造养分,长芝麻呢!只有下面的几匹叶子,长得又肥又厚,又多又密,还影响通风透光,打掉了,芝麻长得也更旺了。”

  没想到打芝麻叶还有这么多学问,这是我始料不及的。那时候,我正在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样子,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时候。母亲在教我打芝麻叶的时候,又不忘记顺便教我一些做人的道理,“小树要括,长得直”、“身正不怕影子歪”、“打墙不坏头三板,做人不坏头三脚”……那些土得掉渣的俚语,像那些芝麻叶上的油脂一样,慢慢地浸入我正在抽条拔节的身体里、渗透进血液骨骼中,成为人生的养分。

  等到太阳一人高的时候,青绿肥厚的芝麻叶就装满了一背笼,母亲弯下腰,双手往背笼底下一扣,腰身往后一拱,背笼便稳稳当当地爬在了母亲背上,然后,母亲迈开脚步,步履沉重地往家走。我像个跟屁虫似的拎着一小蓝子芝麻叶跟在身后,阵阵凉爽的风吹在身上,一会儿汗津津的感觉就没有了,打芝麻叶时的劳累一扫而空,我快乐地不时地踢着路边的石子跑着、跳着,像一只叫喳喳的小麻雀。

  回到家,母亲换洗完后,到厨房点燃柴灶,把靠墙那口平时难得一用的大铁锅里添上大半锅水,在灶膛里架上树枝,等到木柴烧得哔哔啵啵时,水也沸腾起来,翻滚着热腾腾的水汽。母亲先把背笼里的芝麻叶扒到藤条篮子里,再倒进大铁锅里,直到把大铁锅里堆成了小山,才盖上过年时用的大蒸笼盖子,再次加大了火力。很快,铁锅便“咕嘟咕嘟”地叫起来,白茫茫的水蒸汽从蒸笼盖子四周冒出来,母亲两手捧起蒸笼盖子,拘在蒸笼里的烟雾没有了管束一下子冲出来,顿时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雾气,把小小的厨房都笼罩起来。这时,那如小山般的芝麻叶已经塌陷进锅里,母亲左拿着大铁铲、右手拿着竹筷,不停地上下翻动着,等到给芝麻叶翻完身子,再盖上蒸笼盖子煮开后,母亲再次熟练的揭掉蒸笼盖,用手指掐一下已经变成青黑色的芝麻叶的叶柄,如果能掐断,就可以出锅了。母亲拿着一把大漏勺,把热气腾腾的芝麻叶控一下水后捞到篮子里,装满后拎到小院里,顾不上烫手,一大把一大把地把刚出锅的芝麻叶撒在土地上,然后,又提着一大蓝子鲜芝麻叶倒进锅里。如此周而复始,把一背笼里的芝麻叶全部焯水后,晒在小院的空地上。

  此时,已经正晌午了,太阳露出火辣辣地的面目,无情地炙烤着大地。母亲从家里找出一顶旧草帽戴上,然后,又从扫帚上扯出一根竹枝来,蹲在地上,一点点把先前撒在地上的芝麻叶挑开,铺晾均匀,直到汗水亮晶晶地挂满了额头,把那岁月錾出来的深深地沟壑填满,才把那些芝麻叶摊晾完。那些软趴趴的芝麻叶躺在火热的土地上,开始慢慢地从边缘卷缩起身子来,就像一个跳水运动员,先是抱住了双腿,然后伏贴住上身,使劲一蹬弹跳起来,在空中抱成一团,在入水的一霎那迅即打开身子,优美地切入水中。不同的是,等到芝麻叶再次打开身子时,则是在滚烫的开水或锅里了。那些原先碧绿碧绿的芝麻叶,从焯水后的深绿色或青黑色,慢慢地变深起来,最终,等到芝麻叶完全抱成一团、像一只冬眠的蚕时,已经完全变成了深黑色。

  在晒芝麻叶时,母亲打发我去堰塘里摘几片大藕莲叶回来,并叮嘱说,一定要摘大片的、完整的并带点杆子的藕莲叶回来。一听说要下水摘藕莲叶,我一溜烟地跑出用竹杆和树枝扎起来的小院子,跑到村西头的堰塘里。彼时,我们村里的水塘很多,有七八口,分布在村子周围。盛夏立秋时节,大片大片的莲叶塞满了堰塘,莲花开得正艳,还有一些莲蓬已经结实,堰塘边拴着几头老水牛,正在水边滚着泥、把头扎在水里用鼻子喷着水柱,尾巴飞快而灵活地抽动着,驱赶着阵阵嗡嗡作响的牛叮蚊。跑到堰塘边,扒下裤头,一下子跳进水塘里,那种透彻人心的清凉一下子淹没了全身,暑热顿消。游了一会,浑身畅快后,便在莲叶间四处寻找莲蓬来,那浑身长满了刺的莲杆,不时地把身上刮出一条条血印来,身上火辣辣地,忍着疼,采下几个莲蓬后,才选好四五片巨大如锅盖的莲叶采下来,恋恋不舍地爬上岸,顶在头上,蹦蹦跳跳地回家去。

  母亲接过莲叶,用细麻绳拴住莲叶杆,吊在屋檐下,远远的望去,就像一把把碧绿的伞悬挂在那里。傍晚时分,那些原来脆脆绿绿的莲叶,变得蔫蔫地、柔软起来,这时候,母亲找出几根麻绳呈十字形摆在地上,先把莲叶平铺在麻绳上后,接着把晒干的、焦枯的芝麻叶一捧捧地放在莲叶上,然后,把莲叶收拢起来,像包包子似的捏住口,再用麻绳把莲叶捆住,最后打上一个活结,拎起来,就像一个绿色的大包子。母亲把这些莲叶包子一个个拎进去屋,挂在堂屋的横梁上,看上去就像一个个绿色的灯笼,冒出绿油油地生气来。

  才晒干的芝麻叶苦涩苦涩的,放上一段时间后,涩味才会慢慢内敛慢慢淡化。等到莲叶慢慢风干后,芝麻叶中就沁入了一种莲叶的淡淡清香。

  不过,在我的记忆中,即便再好的芝麻叶,吃起来也是又苦又涩难以下咽。关于小时候吃的记忆,最让我苦大仇深的是红薯,记得上小学时,刚刚改革开放,家里一天三顿都离不开红薯:早上红薯疙瘩汤,中午红薯稀饭或红薯面条,晚上红薯面窝窝头或煮红薯干。最苦的是每到上午第四节课时,胃里直泛酸水,咕噜噜地从嗓子眼里往外涌。其次,让我厌恶的就是芝麻叶了。那时候,几乎一天三顿都要吃芝麻叶,早晚下饭菜是炒芝麻叶,中午煮面条时大半锅都是黑乎乎的芝麻叶,因为缺油,往往在面条煮好时,才滴上几滴棉籽油或几滴菜籽油,偶尔来客时才能吃到一小勺猪油或香油,那些煮好的、看起来黑黢黢的芝麻叶,吃起来苦苦涩涩的,嚼起来干巴巴的味同嚼蜡,还把一锅面条染得苦不拉几的。后来,我每次看到母亲要往面条锅里放芝麻叶时,便站在锅边等着,等面条漂起来后迅速的捞上几筷头,妈妈站在锅边一边叹气,一边嘟囔着,“快了快了,再有几年就能过上好日子了!”

  好日子很快就到来了。几年后,我考上初中去十几里外的邓湖中学读书时,吃“布袋粮”的父亲终于丢掉了“布袋”,变成了一名吃商品粮的医生。村里新修了一条引水渠,大部分低洼地都变成了良田,庄稼开始旱涝保收起来,“旱包子”变成了“米粮川”。从小清河里抽出来的甘甜清凉的水通过一条玉带似的渠道,环绕在村子四周,灌满了干涸的堰塘,村子变得灵动起来,乡亲们黑红的脸膛上也泛出润泽来。家家户户都开辟了小菜园,黄瓜、丝瓜、冬瓜、南瓜、葫芦、梅豆、辣椒、西红柿等各种蔬菜长满了小院落,那曾吊在房梁下成为一道风景的芝麻叶,渐渐成为记忆,最终成为历史,慢慢地淡如那村庄上空的炊烟,远远的飘散了。

  再次吃到芝麻叶,已是十几年后。那时候,我在鄂豫两省交界处的一个乡镇政府工作。镇子下面有一个村,叫陶家村,处在引丹(江)干渠的中游,水资源丰富,一个不到三千人的村庄,户平水田面积竟然高达十亩,因为水稻丰产高产,陶家村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。这个村的富裕,得益于一个名叫陶绪东的村党支部书记,一个瘦瘦高高黑黑的襄北汉子。陶绪东是他的学名,熟悉的人都叫他的乳名“大狗娃”。由于家境穷,他小学只读了一两年便缀学帮家里干活。别看他上学不多,脑袋瓜子却很灵光,经常在村农机修理社里帮忙,一来二去什么卷扬机、脱粒机、八匹蛋等农机都摸得滚瓜乱熟,老支书看他人聪明,推举他到村里当了电话员,后来一步步成长为村党支部书记。我在乡镇工作时,正赶上第一波的村办企业风潮,从省里到市、县、乡镇都喊着镇镇点火、村村冒烟,办企业成了头等大事。别看大狗娃没有读过几天书,头脑却一点也不含糊、不发热,带着几个村干部出去转了一圈后,回来办了一个面粉面条加工厂。别看是面粉面条加工厂,他加工的面粉面条却和别人不一样。怎么不一样?里面掺了一定比例的绿豆。绿豆面粉面条一上市,很快俏销到襄阳市区和周边的南阳等地。后来,大狗娃又突发奇想,卖绿豆面条时配上一小袋芝麻叶,并配上食用说明书,这下,绿豆面条更火了,甚至一度产生了一个歇后语:绿豆面条配芝麻叶——正庄。陶家村也因了这小小的芝麻叶绿豆面条,成为远近闻名的富裕村。当我在大狗娃家第一次吃到芝麻叶绿豆面条时,那种淡绿的绿豆面条配着黑色的芝麻叶躺在一个粗瓷大碗里,上面漂浮着一层薄薄的芝麻油,一阵阵香气引得我胃口大开,三下五除二便把一大碗面条连汤带水的吃得一干二净,那芝麻叶入口时微苦但越嚼越香的味道,让味蕾绽放,越嚼越觉得回味悠长,顿时勾起了小时候吃芝麻叶的各种感受来,一时感慨莫名,百般滋味全部涌向心头。

  后来,我先后辗转了两个乡镇,并在乡镇机构改革的大潮中,受一位年轻镇委书记的鼓动,主动辞职留薪,在本市一家报社招聘时考成了一名记者。从一个受人尊敬、小有成就感的乡镇领导干部,一下子变回平民百姓,成为一名普普通通、并且没有任何新闻写作经验的报社记者,那种工作时的苦闷、抑郁、紧张感时时刻刻萦绕在周围,那种离井背乡,独自奔波在城市里的孤独感更是无处不在的盘踞在身体里,每当夜深人静拖着疲惫的身心返回租住的不到八平方米的小屋时,那种孤寂感就像冬日的浓雾一样淹没了我的身心,淹没了我的双眼,淹没了我的思维,让我如一尾离开水的鱼,喉咙里虽然能发出声响来,却有气无力,奄奄一息。

  直到有一天,我收到了舅舅专门从老家送来的一包荷包芝麻叶时,再次激发了昔日的斗志与信心。不巧的是,那天因为一个采访任务,我下到一个县里采访,晚上回到办公室时,同事告诉我,中午时你老家的一个亲戚,送来了一包东西,奇奇怪怪的不知道是什么。当同事拎出荷包芝麻叶时,我鼻子突地一酸,眼睛便湿润了。我这才想起来,半个月前回家时,和母亲无意间谈起自己在市区租房子吃饭不方便,每天在外面买东西吃得胃不舒服,想有空儿时在出租房里煮点面条吃,最好能有点芝麻叶就好了。当时,母亲叹了口气说,几年前,因为农村“三提五统”太重,把地都丢给别人种了,现在农村税费取消后,种地不要钱不说,一亩地还补贴几十块钱,想种地也种不到了。顿了顿,母亲旋即想起了什么似的说,你舅舅他们地多,晚一点,我让你舅舅打点芝麻叶给你送去。然后,双鬓如霜的母亲怅然若失去地望向远方,远方是那曾经洒下无数汗水的辽阔田野,还有一去不复返的青春。收到芝麻叶的当天晚上,我就迫不及待地在煮了一碗芝麻叶面条,当那散发着淡淡的莲的清香和芝麻叶的苦香滑进口腔时,慢慢咀嚼中时光仿佛一点点倒流着,往日母亲在芝麻地里弓着背、一步步轻轻挪动的身影突地在眼前显现出来,无边的亲情、乡亲一下子如决堤的河水泛滥起来,眼泪再也控制不住,在我一度憔悴的脸上恣意流淌起来。

  一碗苦香的芝麻叶面条,一度成了我的精神食粮,成为治疗我思乡、思家、思母的灵药,成为我生活中奔腾不息的动力,成为我激发灵感不断写作的源泉。

  再后来,我在城市里买了房,安了家,就像一粒草籽,在罅隙里扎下根,长出叶,抽出枝,慢慢站直了身子,开始顺畅了呼吸,在喧嚣中找到了一片宁静的港湾,找到了一块可以靠泊之地。

  生活好起来后,油腻的口腔开始麻木起来,味觉开始褪化起来,吃饭越来越没有了味口。这时,我开始怀念起往日的芝麻叶来。好几次回到老家,看着昔日灰头土脸的小乡村变得小楼林立,水泥路直达每家每户门口,家中摆满了彩电冰箱洗衣机等电器产品,连轿车也飞入寻常家时,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。在小爹和大爹家吃饭时,偶尔聊起想吃点芝麻叶时,他们不由得撇撇嘴说,那玩意苦不拉几的,谁现在还吃?

  一次,我在网上浏览时,无意间闯进一家卖土特产品的网店,意外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包装精美的芝麻叶!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一斤芝麻叶。几天后,我便收到了自己有史以来的第一单网购产品。打开精美的小纸箱,里面码放着五小袋用塑料袋封装的黑芝麻叶,取出一袋,捏出一小撮芝麻叶时,一种奇妙的感觉不由得从心底泛起来,像夏日荷塘深处小鱼吐出的泡泡,一串串不停地往外冒,并且越来越多,越来越大,仿佛把自己也装进了一个大泡泡里面。看着黑黑的蜷缩在一起的像老青茶般的芝麻叶,在滚汤的开水中,在洁白精致的汤盆里一点舒展开身子时,那若有若无的苦香味便在房间里弥散开来,湿润开来,家的味道,家的香气便一点点充盈了房间。把面条煮至七八成熟的时候,把泡开的、切碎的芝麻叶放进去,再煮二三分钟,关掉火后,滴上几滴小磨油,一锅香喷喷芝麻叶面条就做好了。起锅时,先在碗里放上切碎的葱花、青椒丝,乘热把面条盛进碗里,搅拌几下,那种微微的苦味和香味混合在一起,扑进鼻腔、口腔、喉咙,然后一路奔流而下,一种未吃先醉的感觉便调动了全身的细胞。吃到嘴里,慢慢嚼着,先是微苦,再是清香,再是微甜,加上葱的香、辣椒的辣,顿时,一度失敏、沉眠的味觉突然觉醒了,让我胃口大开,一连吃了三碗,直吃得肚子实在装不下了,才放下碗,咂巴咂巴嘴,那苦香的芝麻叶味还久久地在口腔里回味不绝。

  看到我贪婪的吃相,母亲开心地笑着说,“都四十几的人了,还跟小娃子一样,谁跟你抢了似的。”顿了顿,母亲看着我不停地抚摸着中部崛起的肚皮时说,“这芝麻叶还是少了种味道,你觉得吧?”“什么味道?”我有点诧异地问。“少了股泥土味!”母亲郑重地说,那额头上越来越深的皱纹里洋溢着睿智的光芒。“泥土还有味道?”长这么大,虽然从农村里出来,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。“是的,这芝麻叶里少了一股土味!”母亲再次斩钉截铁地说,“你知道我们原来晒芝麻叶时,为啥不放在席子上、簸箩里晒吗?就是想让芝麻叶搭一下地气,芝麻叶只有沾上了地气,有了泥土味,吃起来才会格外香。不像现在,晒芝麻叶都放在水泥地上,没有了泥土味,就不香了。”停了停,母亲又说,“这种土气,看不见,却闻得到,吃得出来,只有慢慢嚼,慢慢嚼,才能嚼出来……”

  活了这么多年,我从来不知道好吃的芝麻叶里面,原来含着一种泥土的味道,含着一股泥土的气息。我不禁想起了十多年前,独自离家到报社当记者时,吃到舅舅送来的荷包芝麻时的那种久久难以忘却的味道;二十多年前,一个叫大狗娃的村支书,开发的芝麻叶绿豆面条走俏城市时的故事;再往以前,小时候吃芝麻叶如咽中药的感觉……

  “秋风凉,芝麻叶黄,打花鼓,接花娘……”。当我还陷入深深的沉思中时,母亲突然哼唱出几句熟悉却又陌生的童谣来。这时,我突然发现,这几句曾经小时候经常吟唱的歌谣,虽然简单,却饱含着人生与生活的哲学。当秋风渐起的时候,正是宜婚宜嫁的时节,就像一茬茬庄稼开始新一轮播种希望的季节。当秋风渐凉的时候,芝麻叶正一片片从下往上黄起来的时候,暑气消退,气蕴内敛,正像一个人,从青涩褪掉浮华,才是真正的走向成熟,走向一个新的境界,走向一个新的天地。

  在新的天地里,有金黄金黄的稻穗、金黄金黄的玉米、金黄金黄的柿子、金黄金黄的小枣、金黄金黄的砂梨……在辽远的田野里,在辽阔的天空下,到处都披上了金黄色,连天地也染成了金黄色,秋天,又一个丰收的、沉甸甸的季节到来了。

  2018年9月

  ☆★弄潮襄江:一头行走在汉江边的瘦牛,用文字述说生活与人生,用静夜的烛火换取一声蝉鸣。身居汉水边,心观天下,观天下风云,观文艺思潮,观人生百态。★☆a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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